老豆，在我们那儿是“老爸”的意思，我倒不经常这么叫，只是偶尔玩闹时叫几声，或者直接叫我爸名字尾音叠字，再或者是撒娇时粘着我爸叫“爸爸”的第三声，一点儿规矩都不循。

我爸工作忙，从我小时候就是聚少离多的状态，据说某一次他回家，我甚至认不出来是我亲爹，羞答答藏在我妈身后不肯叫一声“爸爸”。小学我写作文是一把好手，回家喜滋滋跟他俩炫耀我写的关于我妈的文章，我爸瘪着嘴，醋味满天飞，然而我始终没写过关于他的文字。

我爸不知道“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小情人”这句话现在已经不是什么好形容，仍然傻呵呵成天挂在嘴上。每年回家，他都要送我一大束捧花，他越来越不懂渐渐长出翅膀的自家姑娘对什么感兴趣，只知道我喜欢喝奶茶，于是不顾我妈的“怨言”，下班后必定行色匆匆给我带一堆蛋糕和奶茶。他一向睿智，却经常被一些“小年轻”忽悠——人家说现在流行加珍珠芋圆布丁红豆等一把小料，他也就真信了，一杯奶茶能买回来几十块钱。我爸从不限制我，甚至鼓励我大胆尝试一切新事物，我跟他聊爱情，谈理想，说人生，从没有过被小瞧的滋味。

我俩现在穿一条裤子同仇敌忾“对付”我妈，但小时候的我和我爸也生过矛盾，我这刺头儿不服气，我俩针锋相对，战争一触即发。他在我面前从不是个嘴硬的主儿，有错就认，当然，是在“战争”结束后才和解。但我俩是一个急躁脾性，我虽然曾经怨过他，也深知他对我这掌上明珠的爱。他是个火爆脾气的人，上知天文下知地理，但在他闺女面前，他只是个耍宝逗乐让孩子开心的老小孩儿，常常待我以平辈的姿态对话。自我初中往后，他不再对我的成绩多加管束，只希望我“快乐成长”。结果如何，那都是你自己的努力获得的了。他这么对我说。

我爸年龄越长，在我面前越像一只顺毛的绵羊，即便我无端生气，爸爸也不再训斥，只是默默靠在我身边和我讲话。可他越是温厚，我越是兀自愧疚心疼。我爸当年是雄狮，站在人群中，一身黑色西装，一打眼就能看到他直挺挺的背脊，求来的佛珠手串已盘得十分光滑，一双鹰眼锐利慑人。因此，我常说些不着调的玩笑话，打趣我爸：“还得是我爸这俊相够下饭，我以后可找不着对象了。”我爸最讨厌我评价他帅气，皮囊是最不顶饭吃的，但我偏就爱调侃他。

我爸这样铁铮铮，也是会落泪的。然而我只见他哭过两次。一次是爷爷去世，又赶上家里很多不如意，他大半夜躲在卫生间，整栋屋子就这里亮堂，我和妈妈不看也知道他自个儿蹲在里头吞下苦头；另一次则是今年寒假返校。

我吃着吃着晚饭，忽然嚎啕大哭，口齿不清地说不想离家，我妈笑我不争气，结果哭着哭着，我突然在泪眼朦胧中，看见一向幽默安慰我的父亲也默默抹了抹通红的眼眶，“你有什么委屈的！到了学校一堆朋友围着你，我才可怜！又得孤零零和你妈‘斗智斗勇’啦！”我妈笑着打骂他，这才告诉我，当年入学，我故作坚强摇摇手，还是没忍住哭出来后，转头送走我的一瞬间，我爸也在一旁抽搭着哽咽了。不知怎的，我记起来，已经很久没见我爸看那些送女儿出嫁的视频了。我看着他，倏忽间感到，那个威风凛凛走路生风的爸爸确实老了，白发添了好几根，脸上的沟壑怎么也抚不平，像那山水的纹路，一程又一程，望不到尽头。他戒了的烟瘾又复发，清晨总会咳嗽，一声又一声，是岁月的警告。

“如果你妈走在我前头，我又疾病缠身，到那时候，我一定不给你添麻烦。”自两家老人相继去世，这成为我爸最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，气得我和我妈恨不得打他，连“呸”好几声。爸爸想和我说话时，总是怂恿妈妈跟我打电话，妈妈说我忙，他就像个小孩儿似的发脾气：“这小子怎么比国家领导还忙……”等我接了电话，又像我似的撒娇，还得被妈妈拆穿：“你爸想你啦，老说你怎么不打电话，果然是习惯学校又忘了家啦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