两代人生命的衔接处,光阴只是窄窄的台阶啊。

不是回廊,甚至不是转角,而是台阶。那么窄那么急促,跨过阶所用的那短短的光阴,在一呼吸之间,踏上足迹又离开的秒,就已经湮灭。

小时候父母接我回家,母亲在后面看护着我,我走在中间,而父亲总爱走在我前面。到了上楼梯时,他一脚一个阶梯轻快地向上,而我却需要两步才能前进一级。小时候的楼梯,每一级都是一个艰难的挑战。

后来我慢慢长大,首先学会了一步一阶,然后再是风风火火的一步两个台阶,少年的热情和精力簇拥着矫健的步伐。再回家,都是我兴冲冲地跑在前头。

家庭、教室、宿舍、礼堂、商场、医院、写字楼……不管是上一代人还是下一代人,一生要走的楼梯实在是太多了,没有人会一直纠缠着去问一双脚到底要走多少级台阶。我们都是陪同着生命中出现又离开的人;我们穿着由薄变厚,再由厚变薄的衣服;听着流行了然后又过时的歌曲;提着从新变旧的手包,亲自去走过那些上上又下下的台阶。可是当仔细回忆时,却再难重现当初的情景,所有的这些都浓缩成同一个重复的动作,简化成一个只被肌肉记住的起落。我们浓缩这些记忆,如同浓缩了它们所代表的光阴。长了几十年的生命,浓缩成一个回眸。

我看见我的父亲走在我后面。低头玩着手机,一只手插在兜里,依然是一步一级却仿佛走得很慢。至少比我记忆中的慢多了。在被我长大过程中忽略了的那段时间里,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。我说他怎么驼背了,走得这么慢。但我心里清楚,不仅仅是这个原因。在被我们浓缩了,忽略了的那段光阴里,他的那一代人,正在渐渐地老去,不可逆地,不犹豫地。时间丰富了他们的阅历和头脑,也消磨着不再年轻的身体。他们的脚步踏在时间悠长无尽的台阶上,回音,是咯嗒作响的骨头,和缓慢浊重的呼吸。我们经历过的和将要经历的,上一代人已经全都走过一遍,即使不是现在,他们也终将会结束那一代人向上探索的使命,然后把脚步和生命一起停在其中的某一级台阶之上。

楼梯只有一个方向,我们肩上责任和他们的是同根同源。很多很多年以后,我们会经过那个栖息了他们生命的台阶,然后继续往前走。在那个悲伤的衔接处,我们两代人的脚步短暂地重叠,然后永远地分离。我不想再浓缩,不想再忽略了,至少在那之前的一段路,我希望我们可以相伴而行,可以聊天,可以唱歌,可以把这条路变得不那么孤寂。可以在记忆里留下一些快乐温暖的东西,支撑我走向更高更远处

台阶上,我停下来等等我的父亲。另一个台阶上,我追上了他。